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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苑荐文丨杨振宁:父亲和我
发布时间:2025.11.07

翰苑荐文”按语

 

好的文章,让人增智,让人长识,助人养心,助人修德。读一篇好文章,让人如饮甘露,如沐春风,心灵得以净化,精神为之焕发。值此全校大力倡导全学科阅读之际,学校开辟“翰苑荐文”专栏,每周向全校师生和广大家长推荐一篇美文佳作。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老师们、同学们、家长朋友们!阅读吧!时间因阅读而充实,视野因阅读而开阔,生命因阅读而美丽。

 

第一百零七期推荐语

 

杨振宁先生的《父亲和我》远非一篇寻常的忆旧文。它以洗练而克制的笔触,勾勒出两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时代巨变中的家国情怀与思想传承。文中既有父子亲情的深沉温度,更有关于学术道路、文化认同与历史抉择的理性对话。那些未能完全弥合的理解缝隙与跨越重洋的默默牵挂,不仅是个人家庭的私密情感,更映照出二十世纪波澜壮阔历史背景下,一代人的共同命运与复杂心绪。此文是理解杨振宁先生人生抉择与情感世界不可或缺的钥匙,其分量,值得每一位读者细细掂量。

本期推荐人:高三语文 王海青

 

杨振宁:父亲和我(有删节)

 

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名誉院长杨振宁先生,因病于2025年10月18日在北京逝世,享年103岁。 本文是杨振宁先生回忆和父亲杨武之先生(曾担任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共度的一段难忘时光。

杨振宁先生的父亲杨武之(原名杨克纯,号武之)教授既慈爱又睿智,童年时期杨振宁很早就展露出在数学领域的天赋,父亲早有察觉,但没有“拔苗助长”,而是更注重孩子的全面发展,为杨振宁日后取得辉煌成就奠定了人文基础。成年之后,杨先生更是深受父亲“忠”与“厚”的熏陶,浓浓的家国情怀和拳拳的赤子之心贯穿了他一生。

1922年我在安徽合肥出生的时候,父亲是安庆一所中学的教员。安庆当时也叫怀宁。父亲给我取名“振宁”,其中的“振”字是杨家的辈名,“宁”字就是怀宁的意思。我不满周岁的时候父亲考取了安徽留美公费生,出国前我们一家三口在合肥老宅院子的一角照了一张相片。父亲穿着长袍马褂,站得笔挺。我想那以前他恐怕还从来没有穿过西服。两年以后他自美国寄给母亲的一张照片是在芝加哥大学照的,衣着、神情都已进入了20世纪。父亲相貌十分英俊,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神态,在相片中清楚地显示出来。

父亲1923年秋入斯坦福大学,1924年得学士学位后转入芝加哥大学读研究院。四十多年以后我在访问斯坦福大学时,参加了该校的中国同学会在一所小洋楼中举行的晚餐会。小洋楼是20世纪初年因为中国同学受到歧视,旧金山的华侨社团捐钱盖的,楼下供中国学生使用,楼上供少数中国同学居住。60年代这座小楼仍在,后来被拆掉了。那天晚餐前有一位同学给我看了楼下的一个大木箱,其中有1924年斯坦福大学年刊,上面的Chinese Club团体照极为珍贵。

1928年夏父亲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乘船回国,母亲和我到上海去接他。我这次看见他,事实上等于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几天以后我们三人和一位自合肥来的佣人王姐乘船去厦门,因为父亲将就任为厦门大学数学系教授。

厦门那一年的生活我记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亲那里学到很多东西的一年。那一年以前,在合肥母亲曾教我认识了大约三千个汉字,我又曾在私塾里学过背《龙文鞭影》,可是没有机会接触新式教育。在厦门,父亲用大球、小球讲解太阳、地球与月球的运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abcde……当然也教了我一些算术和鸡兔同笼一类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忽略中国文化知识,也教我读了不少首唐诗,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国历史朝代的顺序“唐虞夏商周……”干支顺序“甲乙丙丁……”“子鼠丑牛寅虎……”八卦“乾三联,坤六段,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等等。

父亲少年时候喜欢唱京戏。那一年在厦门他还有时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不过他没有教我唱京戏,只教我唱一些民国初年的歌曲如“上下数千年,一脉延……”“中国男儿,中国男儿……”等。

父亲的围棋下得很好。那一年他教我下围棋。记得开始时他让我16子,多年以后渐渐退为9子,可是我始终没有从父亲那时得到“真传”。一直到1962年在日内瓦我们重聚时下围棋,他还是要让我7子。

在厦大任教了一年以后,父亲改任北平清华大学教授。我们一家三口于1929年秋搬入清华园西院19号,那是西院东北角上的一所四合院。西院于1930年代向南方扩建后,我们家的门牌改为11号。

我九、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我学数学的能力很强。到了十一岁入初中的时候,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充分显示出来。回想起来,他当时如果教我解析几何和微积分,我一定学得很快,会使他十分高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我初中一与二年级之间的暑假,父亲请雷海宗教授介绍一位历史系的学生教我《孟子》。雷先生介绍他的得意学生丁则良来。丁先生学识丰富,不只教我《孟子》,还给我讲了许多上古历史知识,是我在学校的教科书上从来没有学到的。下一年暑假,他又教我另一半的《孟子》,所以在中学的年代我可以背诵《孟子》全文。

父亲书架上有许多英文和德文的数学书籍,我常常翻看。印象最深的是G.H.Hardy and E.M.Wright的《数论》中的一些定理和A.Speiser的《有限数论》中的许多space groups的图。因为当时我的外文基础不够,所以不能看得懂细节。我曾多次去问父亲,他总是说:“慢慢来,不要着急”,只偶然给我解释一两个基本概念。

抗战八年是艰苦困难的日子,也是我一生学习新知识最快的一段日子。最近三弟杨振汉曾这样描述1945年夏抗战结束时我家的情形:1945年夏,大哥获取了留美公费,将离家赴美国读博士。父亲高兴地告诉我们,艰苦和漫长的抗日战争看来即将过去,反德国法西斯战争也将结束。我家经受了战乱的洗礼,虽有精神和物质损失,但是我们家七口人都身体健康,学业有进,更可喜的是儿女们都孝顺父母,兄弟姐妹之间和睦相处,亲情常在,我们一家人相互之间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十分珍视的。

我还记得1945年8月28日那天我离家即将飞往印度转去美国的细节:清早父亲只身陪我自昆明西北角乘黄包车到东南郊拓东路等候去巫家坝飞机的公共汽车。离家的时候,四个弟妹都依依不舍,母亲却很镇定,记得她没有流泪。到了拓东路父亲讲了些勉励的话,两人都很镇定。话别后我坐进很拥挤的公共汽车,起先还能从车窗往外看见父亲向我招手,几分钟后他即被拥挤的人群挤到远处去了。车中同去美国的同学很多,谈起话来,我的注意力即转移到飞行路线与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去。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有发动。突然我旁边的一位美国人向我做手势,要我向窗外看: 骤然间发现父亲原来还在那里等!他瘦削的身材,穿着长袍,额前头发已显斑白。看见他满面焦虑的样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热泪,一时崩发,不能自已。

1928年到1945年这十七年时间,是父亲和我常在一起的年代,是我童年到成人的阶段。古人说父母对子女有“养育”之恩。现在不讲这些了,但其哲理我认为是有永存的价值的。

1971年夏天我回到了阔别二十六年的祖国。那天乘法航自缅甸东飞,进入云南上空时,驾驶员说:“我们已进入中国领空!”当时我的激动的心情是无法描述的。

傍晚时分,到达上海。母亲和弟妹们在机场接我。我们一同去华山医院看望父亲。父亲住院已有半年。上一次我们见面是1964年底在香港,那时他68岁,还很健康。六年半中间,受了一些隔离审查的苦,老了、瘦了许多,已不能自己站立行走。见到我当然十分激动。

1972年夏天我第二度回国探亲访问。父亲仍然住在医院,身体更衰弱了。次年5月12日清晨父亲长辞人世。享年77岁。父亲一生确实贯彻了“忠”与“厚”两个字。另外他喜欢他的名字杨克纯中的“纯”字,也极喜欢朋友间的“信”与“义”。父亲去世以后,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挚友熊秉明写信来安慰我,说父亲虽已过去,我的身体里还循环着他的血液。是的,我的身体里循环着的是父亲的血液,是中华文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