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苑荐文”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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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期推荐语

如果让你给古人写一封信，你会如何下笔？已故历史散文作家随园散人的著作《人生不过一封信》，借给古人的48封信，描绘了48种不同的人生。今天，推荐他写给辛弃疾的信《从万里江山，到灯火阑珊》，文中既有“金戈铁马”的豪情，也藏着“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悲怆，更有田园词里的隐忧。读他的故事，懂壮志难酬的重量，更懂坚守初心的力量。

本期推荐人：初中综合办  秦进进

辛弃疾：

从万里江山，到灯火阑珊

随园散人

【贺新郎·寄稼轩】拄杖闻鶗鴂。叹人间、风流万古，杳如尘屦。快马轻裘长啸日，一剑千山飞雪。才应与、陈王同列。行尽红尘无别事，望中原、欲补苍天裂。伤心处，山河缺。

男儿到死心如铁。笑功名、是非成败，一灯明灭。青史算来应有恨，辜负丹心碧血。忆武穆，壮怀激烈。归去篱东闲种菊，弄扁舟、常与渔樵别。盟鸥鸟，吟风月。

稼轩：

你以为，你的一生该是戎马关山，留名青史。

然而，青史的确记住了你，却不是因为战功彪炳。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你是个才华横溢的词人。但真实的你，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如果可以，你绝不愿意只做个词人。你想要的，是跃马关山，收复旧山河；你想要的，是醉卧沙场，杀敌报国。

长剑在手，笑傲天下，是你；仰天长啸，气贯长虹，是你。你的词，读来总让人热血澎湃。比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比如：“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比如：“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比如：“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你被陈廷焯称作词中之龙。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中评价你的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说你的词：“别开天地，横绝古今。”可你要的，不是这些身后的虚名。

你要的，是戎马关山，剑气纵横。

你始终有补天之志，可惜没有报国之门。

壮志难酬，是无数英雄的悲伤，自然也是你的悲伤。

六十八岁那年，你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临终前，你连呼几声“杀贼”。几十年前，老将宗泽在愤懑离世前，曾连呼数声“过河”。

河山未复，你们都走得不甘。可也没办法，在被金人赶着四处逃窜数年后，大宋君臣已失去了气骨。他们渐渐爱上了南方的生活，和江南烟雨的温柔。就像林升那首《题临安邸》所写：“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你出生的时候，大宋河山已经破碎十余年。在北方，你目睹黎民在金人统治下生如蝼蚁，被肆意蹂躏。少年时，你既读诗书，也学武艺。你立志收取河山，报家国之仇。

暮年，你定会时常想起年轻时的意气飞扬、壮怀激烈。你定会想起，二十三岁那年，你带领五十余人奇袭数万人的金人军营，生擒叛贼张安国。那时候，剑气如虹，旌旗拥万夫。只是，想起那些往事的时候，你已是满头华发。

那年，你南渡归宋，受到了宋高宗的嘉许。你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拳脚，实现收复山河的夙愿。但是，那时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二十年前，正准备率军北上、直捣黄龙府的岳武穆被十二道金字牌召回，最后被密谋杀害。你寄希望于其身的宋高宗，对北伐一事始终态度反复。事实上，你所经历的南宋天子，从高宗到宁宗，基本倾向于偏安。即使是最有抱负的宋孝宗，也是空有北伐愿望。

稼轩，在那个习惯了苟且偷安的王朝里，你的壮志注定无处落脚。你曾平定荆南茶商赖文正，也曾在湖南创建飞虎军，但这些事和你北定中原的愿望相去甚远。

二十四岁那年，在张浚筹备北伐之际，你前去拜见，并向他提出分兵杀虏之策。然而，张浚并未采取你的策略，而是渡河与金军正面作战。那场被叫作“隆兴北伐”的战争，以宋军溃败结束。其后不久，宋与金签订《隆兴和议》，大宋天子向金称侄，割让多地给金国。

此后，偏安之论甚嚣尘上。主张北伐的臣子，总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你，从未放弃北伐的愿望。你曾将《美芹十论》《九议》等北伐策略献给朝廷，却都被束之高阁。作为归正人，你曾在江西、湖南、福建等地担任安抚使等职，并最终做到了龙图阁待制。但你的军事才能始终无处施展。

你性情耿介豪放，不喜逢迎，本就难以在官场立足。何况，彼时的大宋君臣，都在做着一场偏安的梦。小桥流水、烟柳画桥，让他们流连忘返。喜谈北伐的你，必定会被排挤和倾轧。所以，你几经贬谪，甚至一度被削去所有官爵，成为一介布衣。

幸好，你手中有笔，可以描摹风月。

你先是退居上饶带湖之畔，后又迁至瓢泉。

于你，箪食瓢饮陋巷，亦无不可。

稼轩，我欣赏那个一剑霜寒九州的你，也欣赏那个隐于林泉自得其乐的你。带湖之畔的你，只是个游山玩水、饮酒填词的文人，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亦如是。

你说：“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你说：“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你说：“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那些年，你可以泛舟赏景，也可以盟鸥待月，日子在你笔下美得如画，比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比如：“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但我知道，你的悠然中藏着几分苦闷。

你欣赏陶渊明，喜欢他退隐田园的生活，但你希望在功成名就之后归隐。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是你的无奈，甚至是悲伤。如果可以，你可以不要田园生活，而宁愿战死沙场。可是，那一生，你的夙愿终是落空了。

六十四岁那年，你被重新起用。六十五岁，你等来了那场迟来的北伐。那时候，登临北固亭，遥望故国，你仍是气壮山河的模样。你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你说：“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已至暮年，你仍想跃马疆场，收拾旧山河。然而，你之所以被起用，只是因为你属于主战派。不久后，你再度被贬，退隐瓢泉。在那场叫作“开禧北伐”的战争中，宋军和四十几年前一样，再度溃败。其后，宋室再度屈辱求和。

那时候，你已离世一年。

那个垂老的王朝，仍在云水间摇曳着瘦弱的身体。

离去之前，你或许会忆起那年与陈亮把酒倾谈的画面。那个冬天，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带湖，你们同游鹅湖，共饮瓢泉，甚是欢畅。十日后，陈亮作别而去，你觉得意犹未尽，又去追他，结果被一场大雪所阻，只得作罢。那晚，你独宿方村，在那首《贺新郎》里写道：“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大宋河山破碎，是你们共同的悲伤。

稼轩，你说“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我喜欢你的淡泊与纯粹，也喜欢你的疏狂与豪迈。你说：“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几千年岁月，文人墨客无数，配得上与你把酒言欢的，的确寥寥无几。

当然，狂放之余，你也是个幽默的文人。你的词里，有“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有“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还有“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耿介狂放，幽默倔强，这便是你。六十一岁那年，老友朱熹去世。正值“庆元党禁”之时，朝廷禁止人们前往祭奠，朱熹的许多门生和故人都不敢前往。而你毅然前往吊唁，并且撰文说：“孰谓公死，凛凛犹生。”你不负朋友二字，亦不负风骨二字。

在无数瑟缩的身影中，倔强的你无比清晰。灯火阑珊处，遥望万里山河，你无限惆怅。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可惜你不能殒身于疆场。离开的时候，带着满心的失望。

隔着八百年，我仍能听到你的长叹。

稼轩，是那个时代配不上你。

【人物简介】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南宋将领，豪放派词人，世称“词中之龙”。与苏轼并称“苏辛”，又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因性情耿介孤傲，又坚持北伐，故而仕途坎坷。隐于林泉多年，饮酒填词度日。有《稼轩长短句》留世。

文章选自随园散人著作《人生不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