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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苑荐文
翰苑荐文丨母亲的金手表
发布时间:2025.05.09

 

翰苑荐文”按语

 

好的文章,让人增智,让人长识,助人养心,助人修德。读一篇好文章,让人如饮甘露,如沐春风,心灵得以净化,精神为之焕发。值此全校大力倡导全学科阅读之际,学校开辟“翰苑荐文”专栏,每周向全校师生和广大家长推荐一篇美文佳作。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老师们、同学们、家长朋友们!阅读吧!时间因阅读而充实,视野因阅读而开阔,生命因阅读而美丽。

 

第八十一期推荐语

 

在琦君的散文宇宙里,一块停摆的金表凝结着半世纪的光阴。当锈蚀的表链缠绕过三代人的掌纹,记忆便沿着发条松动的轨迹汩汩流淌。那些被战火割裂的江南烟雨、被海峡阻隔的晨昏定省,在机械齿轮的缝隙间悄然复活。母亲的体温从未在金属表壳上消散,正如战乱年代里不曾褪色的家风与教养,在时间废墟中始终保持着优雅的韵律。这位散文大家以显微镜般的笔触,将怀表里的每道刮痕写成时代的注脚,让秒针停滞的刹那成为永恒的乡愁纪念碑。当物件的肌理与记忆的纹路完美重叠,我们终于懂得:真正的传家宝,是藏匿在时光褶皱里的深情。

本期推荐人:初一语文 韩福林

 

母亲的金手表

琦君

 

那只圆圆的金手表,以今天的眼光看起来是非常笨拙的,可是那个时候,它是我们全村最漂亮的手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到我家来,听说父亲给母亲带回一只金手表,都要看一下开开眼界。每逢此时,母亲会把一双油腻的手,用稻草灰泡出来的碱水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楼去从枕头下郑重其事地捧出那只长长的丝绒盒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打开来给大家看。然后,她眯起眼来看半天,笑嘻嘻地说:“也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了。”我就说:“你不上发条,早都停了。”母亲说:“停了就停了,我哪有时间看手表。看看太阳晒到哪里,听听鸡叫,就晓得时辰了。”我真想说:“妈妈不戴就给我戴吧。”但我也不敢说,知道母亲绝对舍不得的。我只有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才偷偷地去取出来戴一下,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一阵又取下来,小心放好。我也并不管它的长短针指在哪一时哪一刻。跟母亲一样,金手表对我来说,不是报时,而是全家紧紧扣在一起的一份保证、一种象征。我虽幼小,却完全懂得母亲珍爱金手表的心意。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上海读书。临行前夕,母亲泪眼婆娑地要把这只金手表给我戴上,说读书赶上课要有一只好的手表。我坚持不肯戴,说:“上海有的是既漂亮又便宜的手表,我可以省吃俭用买一只。这只手表是父亲留给您的最宝贵的纪念品啊。”因为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

我也是流着眼泪婉谢母亲这份好意的。到上海后不久,就在同学介绍熟悉的表店,买了一只价廉物美的不锈钢手表。每回深夜伏在小桌上写信给母亲时,就会看看手表写下时刻。我写道:“妈妈,现在是深夜一时,您睡得好吗?枕头底下的金手表,您要时常上发条,不然的话,停止摆动太久,它会生锈的哟。”母亲的来信总是叔叔代写,从不提手表的事。我知道她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中,不愿意对任何人说的。

大学四年中,我也知道母亲身体不太好。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我一点都不知道,她深怕我读书分心,叫叔叔瞒着我。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第一个月薪水就买了一只手表,要送给母亲,也是金色的。不过比父亲送的那只江西老表要新式多了。

那时正值抗日,海上封锁,水路不通,我于天寒地冻的严冬,千辛万苦从旱路赶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家中,只为拜见母亲,把礼物献上。没想到她老人家早已在两个月前,默默地逝世了。

这份锥心的忏悔,实在是百身莫赎。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是不该在兵荒马乱中,离开衰病的母亲远去上海念书的。她挂念我,却不愿我知道她的病情。慈母之爱,昊天罔极。几十年来,我只能努力好好做人,但又何能报答亲恩于万一呢?

我含泪整理母亲遗物,发现那只她最宝爱的金手表,无恙地躺在丝绒盒中,放在床边抽屉里。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但绝不是母亲逝世的时间。因为她平时就不记得给手表上发条,何况在沉重的病中。

没有了母亲以后的那一段日子,我恍恍惚惚地,只让宝贵光阴悠悠逝去。在每天二十四小时中,竟不曾好好把握一分一刻。有一天,我忽然省悟,徒悲无益,这决不是母亲隐瞒自己病情,让我专心完成学业的深意,我必须振作起来,稳定步子向前走。

于是我抹去眼泪,取出金手表,上紧发条,拨准指针,把它放在耳边,仔细听它柔和有韵律的滴答之音。仿佛慈母在对我频频叮咛,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把从上海为母亲买回的表和它放在一起,两只表都很准确。不过都不是自动表,每天都得上发条。有时忘记上它们,就会停摆。

时隔四十多年,随着时局的紊乱和人事的变迁,两只手表都历尽沧桑,终于都不幸地离开了我的身边,不知去向了。现在我手上戴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不锈钢自动表,式样简单,报时还算准确。但愿它伴我平平安安地走完以后的一段旅程吧!

去年我的生日,外子(旧时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却为我买来一只精致的金表,是电子表。他开玩笑说我性子急,脉搏跳得快,表戴在手上一定也越走越快。而且我记性又不好,一般的自动表脱下后忘了戴回去,过一阵子就停了,再戴时又得校正时间,才特地给我买这个表,几年里都不必照顾它,也不会停摆,让我省事点。他的美意,我真是感谢。

自动表也好,电子表也好,我时常怀念的还是那只失落了的母亲的金手表。

有时想想,时光如真能随着不上发条就停摆的金手表停留住,该有多么好呢?

 

作者简介: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原名潘希真,浙江温州人,1949年赴台湾。被誉为华语文坛最温暖的一支笔。从小在温州、杭州两地学习生活,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曾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40余本,主要著作有《永是有情人》《水是故乡甜》《万水千山师友情》《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等。她的小说《橘子红了》被拍成电视剧在大陆放映。